“累”字的读音
麦耘，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，《方言》杂志主编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语言学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，中国语言学会理事，全国汉语方言学会学术委员会主任，国际中国语言学学会理事。毕业于中山大学，早年师从著名语言学家李新魁教授。主要从事汉语历史音韵学及汉语语音史、汉语方言学、演化语言学等方面的研究。著有《音韵与方言研究》（1995）、《音韵学概论》（2009）、《著名中年语言学家自选集·麦耘卷》（2012）等及百余篇学术论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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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累”在古代原作“纍”。《说文解字》糸部：“纍，缀得理也。一曰大索也。”对于“缀得理”，段玉裁解释说：“缀者，合箸也。合箸得其理，则有条不紊，是曰纍。”《说文》叕部：“缀，合箸也。”段注：“联之以丝也。”那么“纍”就是用丝线联贯得很有条理的意思。段氏又引《礼记·乐记》：“纍纍乎端如贯珠”。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注《乐记》云：“纍纍，本又作累，力追反。”折合为今音是léi。《乐记》这一句是把音乐比喻为成串的珍珠，“纍纍”就是形容连接成串而整整齐齐的样子。今天在“果实累累”这个成语中还用到这个叠音词。
“纍”的另一个义项“大索”等于后起的“缧”字。《广韵》平声脂韵“力追切”小韵内有：“纍，纍索也。亦作缧。”就是大绳子，后来特指捆绑犯人的绳子。折合为今音也是读léi。
以上是用一个字形代表两个词。
另外有“傫傫”为颓丧之貌，今读léi，字形上也可以写作“累累”，如“累累如丧家之犬”。这纯粹是假借字，在意义上跟上面的“纍纍/累累”没有关系。
《广韵》去声寘韵：“累，缘坐也。良伪切。”“缘坐”是因某事或某人而获罪。当然，“累”在古代汉语里的意义并不是这么窄，只要是因不好的事而受到牵连都是“累”。《春秋谷梁传》昭公十九年：“许世子不知尝药，累及许君也。”这是连累，《经典释文》注音“劣伪反”，去声。《礼记·儒行》：“不累长上”，汉代郑玄注：“累犹係也。”他是说这个“累”是捆绑的意思。不过这句话是说“不拖累长辈和上级”，用的是引申义。《经典释文》为此“累”字注音“力伪反”，又说：“一音力追反。”陆德明这个注音表明这个地方可以有去声和平声两个读法，不过陆氏自己是读去声的。《庄子·庚桑楚》：“恶欲喜怒哀乐六者，累德也。”这是负累。（这一句的前面是“容动色理气意六者，谬心也”。“谬”是“误”。不过《文选》陆机《叹逝赋》李善注引《庄子》作“缪”。如果“缪”（束缚）是本字，则对举的“累”也可以解作捆绑。）《经典释文》也注“劣伪反”。笔者觉得这个词有可能是从“纍”的大绳义引申来的。上古汉语有一种构词/构形方式，是以去声表示引申义，如名词“冠”（帽子）是平声，而转为动词（戴帽子）则读去声，传统训诂学称为“去声别义”。“纍/累”从大绳义，转为捆绑义，再从捆绑义引喻为牵连义——把两个东西捆在一起，也就是使之互相牵连了。这词义/词性转变的过程，伴随声调的转换。（古籍中“累”有一个相当常见的意义是忧患，应该也是从负累的意义引申而来，也读去声。）“牵累、连累、累及、拖累、负累”等词语都是这个意思，其中的“累”字照“良伪切/劣伪反/力伪反”折合为今音是lèi，不过现代的词典对这些词语的注音有些混淆了，每每有去声和上声的不同读法，其中上声的读法没有什么根据，也不符合大多数人的语感。
对“累赘”可以多说几句。其中的“累”现在很多人读léi，但这是有疑问的。这个词出现得比较晚，如《红楼梦》第三十七回：“‘居士’、‘主人’到底不雅，又累赘。”更早时有不同写法，如《西游记》第二十三回：“你只知道你走路轻省，那里管别人累坠。”《聊斋志异·库官》：“公虑多金累缀，约归时盘验。”看到“累缀”的写法，或许会令人想起上面的“缀得理”，但其实不会有什么意义上的关系，写“缀、赘”都只是记音，倒是“坠”更有可能接近造词的本意，这里不去考证了。至于“累”应该是拖累、负累的意思，从来源说是读去声的。
至于表示疲乏的“累”，读lèi，则是较晚出现的用法。（疲乏的“累”也不排除是从“负累”义引申而来的。，音义都没问题，不多说。）
《说文解字》厽部：“絫，增也。”（《说文》紧接“絫”字是“垒”，训“絫墼”（垒土），可见许慎认为“絫”和“垒”是同源的。）段玉裁注：“增者，益也。凡增益谓之積絫。絫之隶变作累，累行而絫废。”段氏讲解甚明，不过“累”由“絫”隶变而成的说法大概是不对的；“累”显然为“纍”之简化，与“絫”则是假借关系。《广韵》上声纸韵“力委切”小韵内收“絫”字而以“累”为异体，折合为今音是lěi。例如《老子》“九层之台，起于累土”之句，“累积、累加”等词语，以及意义引申为层叠、屡次等的“累计、累进、累年、累世、累次、累犯”等都是这个读音。又有叠音词“累累”表示累积得很多，如“战功累累、罪行累累、失误累累、累累如山”等都是，与前面所说表示成串而整齐的“累累”意义不一样，读音也不一样。
根据以上梳理，对“累”字读音的审定及辞书注音，可以这样安排：
（一）音léi。❶大绳子，即“缧”的初文。但这个义项只用于读古书。❷叠音词“累累”形容成串而整齐。❸叠音词“累累”假借为“傫傫”。
（二）音lèi。❶凡与牵连义及其引申义有关的词语，如“牵累、连累、累及、拖累、负累、累赘”等。❷疲乏。
（三）音lěi。凡与增益、层叠、屡次等意义有关的词语，包括叠音词“累累”在形容累积时，都读这个音。
以上建议主要是针对现代汉语普通话及相关辞书的注音的。至于读古书时碰到“累”的义项还有一些，都不出这三个读音之外，不过具体的义项跟三个读音的对应，就需要更多的讨论了。
本文原载《中国语文》2016年第4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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